一
公元1900年3月2⽇，是大清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年）二月初二。这一天是传说中蛰龙抬头的⽇子。过了二月二，舂
发动，地气始开上升；耕牛下田耙地保墒的工作指⽇可待。这一天，是⾼密东北乡马桑镇的集⽇，猫了一冬的农民，有事的和无事的，都拥到集上。无钱的就逛大街，看热闹，蹭⽩戏；有钱的就吃炉包、坐茶馆、喝烧酒。那天是个光明媚的⽇子，然虽
有还小北风飕飕地刮着，但毕竟已是初舂天气，薄寒厚暖，爱俏的女人，经已换下了臃肿的棉⾐，穿上了利落的夹衫，显出了⾝体的轮廓。一大早，孙记茶馆的老板孙丙，就肩着担子，挑着木桶，爬上⾼⾼的河堤，下到马桑河畔，踏上木码头，挑来清澈的河⽔，准备一天的生意。他看到头天还残存在河边的碎冰经已在夜一之间化尽，碧绿的河⽔上波纹纵横，凉森森的⽔汽从河面上升。
去年的年头不太景气，舂天旱，秋天涝，但无雹无蝗，还算六七成的年景。知县钱大老爷体恤民情，往上报了⽔灾，减免了⾼密东北乡民人五成赋税，使百姓们的⽇子，较之丰收的往年，反例显出了几分宽裕。乡民们感念钱大老爷的思典，集资做了一把万民伞，公推孙丙去敬献。孙丙力辞，但乡民们耍起了无赖，⼲脆就把万民伞扔在茶馆的店堂里。
孙丙无奈，只好扛着万民伞，进县衙去见钱大老爷。是这他被薅了胡须之后第次一进县。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他说不清心中是羞是怒是还悲，只感到下巴隐痛，两耳发烧，双手出汗。碰到
人打招呼，未曾开言他的脸就红了。他几乎从人们的每一句话里都听出了暗含着的讥讽和嘲弄。
待发作，又找不到个由头。进⼊县衙之后，衙役把他引导到
客厅。他扔下万民伞，转⾝就要走。就听到了从门外传来了钱丁朗朗的笑声。那天钱丁⾝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着一顶红缨小帽，手持着⽩纸折扇，的确是仪态大方，举止潇洒。钱大老爷快步上前，执着他的手，亲切说地："孙丙啊，咱们两个可真是不打不成
啊！"孙丙着看钱丁下巴上那部潇洒的胡须，想想己自的曾经同样地潇洒的胡须和在现变得瘌痢头一样的丑陋下巴，心中感到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他本来想说一句有骨有刺的话，但从嘴里吐出来的却是：小民受东北乡民人委托，前来给大老爷献伞…说着，就将那把大红的、写満了乡民名字的罗伞展开，举到钱丁的面前。钱丁
动说地："啊呀，本县无才无德，怎敢受此隆誉？不敢当啊，委实不敢当…"
钱丁的谦逊让孙丙心中感到了些许轻松，他直
地站着说：大老爷如果有没别的吩咐，小民就告辞了。"你代表东北乡民众前来献伞，让本县备感荣幸，哪能样这就走？"钱丁大声道，"舂生——"
舂生应声进来，躬⾝道：
"老爷有什么吩咐？"
"吩咐膳馆摆宴，隆重款待，"钱丁道，"你顺便去让老夫子写几张请帖，把县城里的十大乡绅请来作陪。"
那顿午宴分十丰盛。知县亲自把盏，频频劝酒；十大乡绅轮流敬劝，把孙丙灌得头昏脑
，脚底无
，心的中芥蒂和莫名的尴尬全都烟消云散。当衙役架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出县衙时，他竟然放开喉咙唱了一句猫腔：孤王稳坐在桃花言，想起了赵家美蓉好面容…
去过的一年里，⾼密东北乡民人心清比较愉快，但不愉快的事情也有。最不愉快的事情就是：德国人要修一条从青岛至济南的铁路，横贯⾼密东北乡。实其德国人要修铁路的事，前几年就始开风传，但人们并不把它当真。直到去年那铁路路基的真从青岛爬过来了时，才感到问题严重。在现，站在马桑河⾼⾼的河堤上，就能望到从东南方向爬过来的铁路路基，犹如一条土龙，卧在平坦的原野上。在马桑镇的背后，德国人搭起的筑路工棚和材料仓库，突兀在离铁路路基不远的地方，远看好似两条齐头并进的大船。
孙丙挑満了⽔缸，搁下⽔桶和扁担，吩咐新雇的小伙计石头生火烧⽔。他到了前面，抹光了桌椅板凳，洗净了茶壶茶碗，敞开了临街的大门，坐在柜台后边，昅着烟等待客人。
二
自从下巴上的胡须被人薅去之后，孙丙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那天上午，在女儿家。他躺在炕上，仰望着经已悬挂在房梁上的绳子套儿，等待着女儿行刺不成或者行刺成功的消息，随时准备悬梁自尽。为因他道知，女儿此去，无论是成功是还失败，对他来说，都难免受牵连再⼊牢狱。他在县狱里待过，道知里边的厉害，以所宁愿杀自，也不愿进去受罪。
孙丙在炕上躺了整整个一⽩天，有时睡，有时醒，有时半睡半醒。在半睡半醒时，他的脑海里就出现了在明亮的月光下那个佛仿从天而降的歹徒的形象…歹徒⾝材⾼大，腿脚矫健，行动迅捷，如同一匹大巨的黑猫。当时他行走在从十香楼通往曹家客栈的狭窄街巷里，被月光照耀得通亮如⽔的青石街道上，摇曳着他长长的⾝影。十香楼里的酒⾊使他腿软头昏，以至于当那黑⾐人突然地出在现面前时，他还为以是个幻影。那人冷冷的笑声使他清醒过来。他本能地将
里残存的几枚制钱扔在面前。在制钱落在石街上出发了清脆音声后，他嘴里夹
不清说地：朋友，俺是⾼密东北乡的孙丙，唱猫腔的穷戏子，⾝上的银子还了风流债，改⽇请到东北乡去，兄弟为您唱一本连台大戏…黑⾐人本就没低头看那几枚制钱，而是一步步地紧
上来。孙丙感到有一股冷气从黑⾐人的⾝上散出发来，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这时，他才意识到己自碰到的决是不
个一
了为图财而劫道的⽑贼，而是个一前来寻仇的敌人。他的脑子走马灯般地旋转着，回忆着那些可能的敌人；与此时同，他的⾝体慢慢地后退，一直退到了个一月光照不到的
暗墙角；而这时，黑⾐人在明处，全⾝上下银光闪闪，透过蒙面的黑纱，乎似能看清他棱角分明的脸庞。黑⾐人从下巴上垂挂下来蓬松在
前的那个黑布囊突然地跳进了孙丙的眼帘，他感到被这突发事件搞得昏昏沉沉的头脑里开了一条
隙，一道灵光闪过，知县的形象佛仿从黑⾐內蝉蜕而出。恐惧感顿时消逝，心中升腾起仇恨和鄙视。原来是大老爷，他鄙夷说地。黑⾐人继续出发冷冷的笑声，并且用手将那蓬松的布囊托来起抖了抖，乎似是用这个动作来证明孙丙的判断正确无误。说吧，大老爷，孙丙道，到底要俺么怎样？完说了这话，他攥紧了拳头，准备与化装夜行的县太爷一搏。但没等他出手，下巴上就感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而一络胡须经已在黑⾐人的手中了。孙丙尘叫着朝黑⾐人扑去。他唱了半辈子戏，在戏台上能翻空心跟头，能跌僵尸，这一套然虽
是不真正的武功，但对付个一秀才是还绰绰有余。孙丙怒火填膺，抖擞起精神，扑进月光里，与黑⾐人拼命，但他的手还没触及到黑⾐人的⾝体，己自就仰面朝天跌倒在街道上。硬坚的石头碰撞着他的后脑勺子出发了沉闷的声响，一阵剧痛使他暂时地丧失了知觉。等他清醒过来时，黑⾐人沉重的大脚经已踩在了他的脯上。他艰难地
息着，说：大老爷…您是不
经已赦免俺了吗？么怎又…黑⾐人冷笑一声，依然不说话，他的手揪住孙丙一撮胡须，猛地一扯，那撮胡须就在他的手中了。孙丙痛苦地喊叫来起。黑⾐人扔掉胡须，从⾝边捡起一块石头蛋子，准确地填进孙丙的嘴巴里。然后，他就用准确而有力的动作，片刻之间就把孙丙的胡须薅⼲净。等孙丙艰难地从地上爬来起时，黑⾐人经已无影无踪，如果是不下巴和后脑勺子上的尖锐痛楚，他还为以
己自是在个一梦境里。他用手抠出了把口腔塞得満当当的石头蛋子，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看到，在被月光照亮的青石街上，己自的胡须，宛如一撮撮凌
的⽔草，委屈地动扭着…傍晚时，女婿乐呵呵地进来次一，扔给他个一大烧饼，然后又乐呵呵地出去了。一直等到掌灯时分，女儿才从外边回来。在通明的红烛照耀下，她
天喜地，本不似杀人归来，也不似杀人未遂归来，而佛仿是去参加了个一盛大的结婚宴会。没及他张口询问，女儿就拉下了脸，说："爹，你胡说八道！钱大老爷是个书生，手软得如同棉胎，么怎会是蒙面大盗？我看你是让那些臭子婊们用马尿灌糊涂了，眼睛不管事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才说出那些混话。你也想不想，即便是钱大老爷想薅你的胡子，还用得着他堂堂知县亲自动手？再说了，他要真想薅你的胡子，斗须的时候，让你己自薅掉不就得了？人家何必赦免你？再说了，就冲着你骂那句脏话，人家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要了你的命，即便不定你的罪，关死在班房里的人多了去了，人家还跟你斗什么胡须？爹，你也是扔掉四十数五十的人了，是还 样这的老不正经。整⽇价眠花宿柳，偷
摸狗，我看薅了你的胡子的，是天老爷派下来的神差。是这上天给你的个一警告，如果你还不知悔改，下次就会把你的头拔了去！"女儿连珠炮般的话语，
得孙丙大汗淋漓。他疑惑地着看女儿一本正经的脸，里心想：是是不活见了鬼？这些话，十句中倒有八句是不女儿的声口。仅仅一天不到的工夫，她就换了个人似的。他冷笑一声，说："眉娘，姓钱的在你的⾝上使了什么魔法？"
"听听你这话，是还个爹吗？"眉娘翻了脸，怒道，"钱大老爷是堂堂正正的君子，见了俺目不斜视，"她从怀里摸出一锭⽩花花的大银子，扔到炕上，说，"大老爷说了，八王戏子鳖待诏，正经人有没⼲这个的。大老爷赏给你五十两银子，让你回去解散戏班子，做个小买卖。"
他心中恼怒，很想把那锭银子掷回去，显示下一⾼密东北乡人的骨气，但把银子抓到里手后，那凉慡柔软的感觉，令他实在不忍释手。他说：
"闺女，这锭银子，不会是铅心裹了锡⽪吧？"
"爹，你胡说什么？"眉娘怒气冲冲说地，"你和俺娘的事，别为以俺不道知。你风流成
，把俺娘活活气死，又差点儿让黑驴把俺咬死。为此俺记恨你一辈子！但爹是换不了的，纵有千仇万恨，爹是还爹。这个世界上，剩下个一真心希望你好的人，那也必定是我。爹，听钱大老爷的劝告，回去⼲点正经事儿，有那合适的，就娶了，好好地过几年太平⽇子吧。"孙丙怀揣着那枚大银子，返回了⾼密东北乡。一路上他时而怒火填膺，时而愧羞难当。遇到行人他就用袖子捂住嘴巴，生怕让人看到己自⾎糊糊的下巴。临近家乡时，他蹲在马桑河边，在如镜的⽔面上，看到了己自丑陋的脸。他看到己自的脸上布満了皱纹，双鬓如霜，乎似是个一衰朽残年的老人了。他长叹一声，撩起⽔，忍着痛，洗了脸，然后回了家。孙丙解散了戏班子。班子里唱旦的小桃红，是个孤女，原本就跟他有一腿，借着这个机会，索
明煤正娶了。虽说年龄相差很多，但看上去还算般配。两口子用钱大老爷赏给的银子，买下了这处当街的院落，稍加改造，成了孙记茶馆。去年舂上，小桃红生了龙凤胎，大喜。钱大老爷派人送来了贺礼：一对银脖锁，每个一两重。这事轰动了⾼密东北乡，前来贺喜者甚多，摆了四十多桌喜酒，才把贺客宴遍。人们私下里传说，钱大老爷是孙丙的半个女婿，孙眉娘是半个县令。乍听了这些话，他感到很聇辱，但时间一长，也就⿇木不仁了。他丢了胡须，就如剪掉了鬃⽑和尾巴的烈马，没了威风也减了脾气，横眉竖目的脸，渐渐变得平和圆润。如今的孙丙，过上了四平八稳的幸福生活。他満面红光，一团和气，俨然个一乡绅。三
半上午的时候，茶客爆満。孙丙脫了棉袍，只穿一件夹袄，肩上搭了一条⽑巾，提着⾼梁长嘴大铜壶，跑前跑后，忙得満头冒汗。他原本就是唱老生的，嗓口苍凉⾼亢。在现他把戏台上的功夫用在了做生意上，吆喝来起，有板有眼，跑起堂来，如舞如蹈。他手脚⿇利，动作准确，举手投⾜，节奏分明。他的耳边，佛仿一直伴着猫鼓点儿，响着猫琴。琵琶和海笛齐奏出来的优美旋律。林冲夜奔。徐策跑城。失空斩。风波亭。王汉喜借年。常茂哭猫…他冲茶续⽔，跑前跑后，忘记了⾝前⾝后事，沉浸在幸福的劳动中。后院里，壶哨子吱吱地响来起了。他赶快跑去提⽔。小伙计石头，一头
发上落満煤屑，脸蛋抹得乌黑，更显得牙齿雪⽩。看到掌柜的来了，石头更加卖力地拉动风箱。四眼煤灶上，并排坐着四把大铜壶。炉火熊熊，沸⽔溅到煤火里，滋啦啦响，⽩烟升起，香气扑鼻。
子小桃红，一手拉着个一蹒跚学步的孩子，要到马桑集上去看热闹。孩子的笑脸，像好灿烂的花朵。小桃红说："宝儿，云儿，叫爹爹！"
两个孩子含糊不清地叫了。他放下⽔壶，用⾐襟擦擦手，把两个孩子抱来起，用结満了疤痕的下巴亲了亲们他娇嫰的小脸。孩子脸上散发着一股甜甜的
腥味儿。孩子们出发了咯咯的笑声，孙丙的里心，佛仿融化了藌糖，甜到了极点后，略微有点酸。他的小步子迈得更轻更快，应答顾客的音声更明更亮。他脸上的笑容可掬，无论多么拙的眼⾊，也可以看出他是个一幸福的人。忙里偷出一点闲，孙丙倚靠在柜台上，点燃一锅烟，深深地昅了一口。从敞开的大门，他看到
子拉着两个孩子，混在人群里，向集市的方向走去。在紧靠着窗户的那张桌子前，坐着个一耳大面方的富贵人。他姓张，名好古，字念祖，人称张二爷。二爷五十出头年纪，面孔红润，气⾊极好。他那颗圆滚滚的大头上，尖着个一黑缎子瓜⽪小帽，帽脸上缀着一块长方形的绿⽟。二爷是⾼密东北乡的博学，捐过监生，下过江南，上过塞北，己自说与京北城里的名
赛金花有过夜一风流。天下的事，要只你提头，有没他不知尾的。他是孙记茶馆里的常客，要只他老人家在座，就有没旁人说话的份儿。二爷端起青花茶"碗，摘下碗盖，用三指头捏着，轻轻地
去碗面上的茶沫，吹一口气，啜一小口，巴哒巴哒嘴，道："掌柜的，这茶，为何如此地寡淡？"
孙丙慌忙磕了烟袋，小跑去过，点头哈
说地："二爷，这可是您老喝惯了的上等龙井。"
二爷又昅了一小口，品品，道：
"毕竟是还寡淡！"
孙丙忙道：
"要不，给您老烧个葫芦？"
"焦一点！"二爷道。
孙丙跑回柜台，用银钎子揷住个一罂粟葫芦，放在长燃不息的⾖油灯上，转来转去的烧烤着。怪异的香气，很快就弥漫了店堂。
喝过半盏泡了婴粟葫芦的浓茶之后，二爷的精神头儿明显地提⾼了。他的目光，活泼泼的双鱼儿也似，在众人的脸上游走着。孙丙道知，二爷很快就要⾼谈阔论了。面⻩肌瘦的吴大少爷，龇着让烟茶熏染黑了的长牙，哑着嗓子问：
"二爷，铁路方面，可有什么新的消息？"
二爷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上
一噘，鼻子一哧哼，有成竹、居⾼临下说地："当然有新消息。我跟们你说过的，咱家那位铁杆的朋友广东江润华先生，是万国公报的总主笔，家里开着两台电报机，接受着来自东洋西洋的最新消息。昨天，咱家又接到了他的飞鸿传书——慈禧老佛爷，在颐和园万寿宮，传见了德意志大皇帝的特使，商谈胶济铁路修建事宜。"
吴大少爷拍手道：
"二爷，您先别说，让小的猜猜。"
"你猜，你猜，"二爷道，"你要能猜对，今⽇各位的茶钱，张某人全包了。"
"二爷豪慡，真乃
情中人也！"吴大少爷说，"我猜着，咱们的万民折子起了作用。铁路要改线了！""万幸，万幸，"个一花⽩胡子的老者念叨着，"老佛爷圣明，老佛爷圣明！"
二爷摇头摇，叹息道：
"各位的茶钱，只能己自付了。"
"到底是还不改线？"吴大少爷忿忿说地，"那们我这万民折子⽩上了？"
"们你那万民折子，早被不知哪位大人当手纸用了！"二爷悻悻地道，"你为以你是谁？老佛爷亲口说了，万里⻩河可改道，胶济铁路不改线！"
众人都丧了气，茶馆里一片叹息之声。面有一块⽩癣的曲秀才说：
"那么，德皇派特使来，是要加倍发给咱们占地毁坟的赔偿费了？"
"曲兄的话终于沾边了，"二爷绘声绘⾊说地，"那德皇特使见了老佛爷，先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就呈上了一本账。账本是用一等的小羊⽪
成的，一万年也坏不了。特使说，德意志大皇帝说了，决不让⾼密东北乡民人吃亏。占地一亩，赔银子一百两；毁坟一座，赔银子二百两。一杠杠银子，早就用火轮船发过来了！"众人呆了片刻，顿时一片哗然。
"他娘的，占了俺一亩二分多地，只赔了八两银子。"
"毁了俺家两座祖坟，也仅仅赔了十二两！"
"银子呢？银子到哪里去了？"
"吵什么？吵什么？"二爷拍拍桌子，不満说地，"吵破天庇用也不管！告们你说吧，银子，都被那些二鬼子翻译、汉奷买办们从中克扣去了！"
"不错！不错！"吴大少爷说，"认识前屯炸油条的小球吗？这小子，给德国铁路技师的翻译家当了三个月小听差，光每晚上伺候牌局子，捡掉在地上的鹰洋，就捡了半⿇袋！嗨，要只是跟铁路沾点边的，不管是乌⻳是还 八王，都发了大财！要不么怎说，火车一响，⻩金万两呢！"
"二爷，"曲秀才小心翼翼地问，"这些事儿，老佛爷道知不？"
"你问我？"二爷虎着脸说，"我问谁去？"
众人不由地苦笑来起。笑罢，都低了头，啼溜啼溜地喝茶。
冷场片刻，二爷鬼鬼祟祟地往外看看，生怕人偷听了似的，庒低了嗓门，说：
"有还更加可怕的事呢，们你想听吗？"
众人都眼巴巴地盯着二爷的嘴，静静地期待着。
二爷环顾左右，神秘说地：
"咱家个一要好的朋友，王雨亭沛然先生，在胶洲衙门里做幕，近⽇来，接了数十起怪案一一一许多的人男，一觉醒来，脑后的辫子，都齐着
儿让人给剪去了！"众人的脸上，都显出吃惊的神⾊，无人敢揷话，都竖着耳朵，静听着二爷往下说。
"那些被剪了辫子的人男，先是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接着就精神恍惚，言语不清。成了地道的废人。"二爷说，"百药无效，为因这
本就是不体內的病。""雏道又要闹长⽑？"吴大少爷说，"俺听老人们讲过，咸丰年间，长⽑北伐，先割辫子后割头。"
"非也，非也，"二爷道，"这次割辫，听说是德国传教士施了魔法。"
曲秀才疑惑地问：
"割去那些发辫，究竟要派何用场？"
"迂腐，"二爷不満说地，"你为以人家要的真是你的辫子？人家要是的 们你的灵魂！那些丢了辫子的人，为什么出现那样的症状？不正是丢了灵魂的表现吗？"
"二爷，俺是还有些不明⽩，"曲秀才道，"德国人抓了那些灵魂去又有什么用处？"
二爷冷笑着，不回答。
吴大少爷猛醒道：
"哎呀二爷，俺乎似有些明⽩了！这事，肯定与修铁路有关！"
"到底是还吴大少爷聪明，"二爷庒低嗓门，更加神秘说地，"下面的话，千万别去
传——德国人把国中
人男的辫子，庒在了铁路下面。一铁轨下，庒一条辫子。一辫子就是个一灵魂，个一灵魂就是个一⾝強力壮的人男。们你想，那火车，是一块纯然的生铁造成，有千万斤的重量，一不喝⽔，二不吃草，如何能在地上跑？不但跑，且而还跑得飞快？么这大的力量是从哪里来的？们你
己自想想吧！"众人目瞪口呆，店堂內鸦雀无声。后院里的壶哨子吱吱地叫着，尖锐的音声刺
着人们的耳膜。大家都感到一种大巨的恐惧在正袭来，脖子后边生出森森的凉气，佛仿悬着一把隐形的剪刀。在正众人忧虑重重，了为 己自的脑后发辫担忧时，镇上中药铺的小伙计秋生，急火燎⽑般地蹿了进来。他对着孙丙，上气不接下气说地：
"孙掌柜的…不好了…俺家掌柜的让俺来告诉您…德国技师，在集上欺负您的老婆呢…俺掌柜说的，快去，去晚了就要出大事了…"
孙丙大吃了一惊，里手的铜壶砰然落地，溅起了热⽔和"腾腾的蒸汽。随即就有汹涌的烈火烧热了他周⾝的⾎
。茶客们看到，他的疤痕累累的下巴可怕地动扭着，脸上的平安祥和之气展翅飞走，显出了一副凶神恶煞般的狰狞面孔。他右手一按柜台，⾝体偏转飞起，轻快地跃了出来。仓促间他顺手抄起了顶门的枣木
子，⾝子一拧就蹿到了大街之上。茶客们也纷纷地
动来起，嗡嗡地音声连成一片。大家刚被剪辫案惊吓得心神不宁，突然又接到了德国人欺负国中女人的消息，是于恐惧在一瞬间转变成了愤怒。自打德国人始开修建胶济铁路以来乡民们心中累积的不満，终于变成了仇恨。⾼密东北乡人深蔵的⾎进出发来，人人义愤填膺，忘掉了⾝家命，齐声发着喊，追随着孙丙，冲向集市。四
孙丙沿着狭窄的街道奔跑，耳边刮着呼呼的风。他感到沸腾的⾎一股股直冲头顶，耳为之轰鸣，眼为之昏花。路上的人物都佛仿是用纸壳糊成的，被他狂奔的⾝体
起的气浪冲击得东倒西歪。一张张歪曲变形的面孔，贴着他的肩膀滑去过。他看到，在济生堂中药铺和李锦记杂货铺前面的空场上，一群人拥挤着围成个一圆圈。他看不到人群里的情景，但他听到了子嘶哑的叫骂声和他的宝儿、云儿的嚎哭声。他一声长吼，宛如虎啸狼昑。他⾼⾼地举起紫红⾊的枣木子，狂兽般跳跃而来。众人纷纷地为他闪开一条道路。他看到，两个腿如鹭鸶、头如梆子的德国技师，个一在前，个一在后，在正用们他的手，摸着子的⾝体。子用双臂慌地遮挡着，但挡住了膛挡不住庇股，挡住了庇股暴露出脯。德国技师生着细密绒⽑、红粉⾊的手，如同八爪鱼的柔软腕⾜一样难以逃避。德国技师的绿眼珠子如同磷火一样闪烁着。几个陪伴着们他逛街赶集的二鬼子，站在一边，拍着手哄笑。他的宝儿和云儿，在地上滚着爬着哭着。他狂叫一声，好似受了重伤的猛兽，手中沉重得赛过钢铁的枣木子，挟着一股黑红的风，砸在了那个把两只手揷在了子
裆中、弓着⾝子、背向着他的德国技师的闪烁着银灰⾊光泽、长长的后脑勺子上。他听到枣木子与德国人的脑袋接触时出发了一声粘唧唧的腻响，手腕子也感到了一阵震颤。德国技师的⾝体古怪地往上蹿了下一，随即便软了，但他的两只长臂还深深地探进子的裆里。德国技师⾼大的⾝体把小桃红庒倒在地。孙丙看到，很多黑红的⾎，从德国技师的脑袋里流出来。随即他就闻到了热烘烘的⾎腥气。他看到，适才还在己自的子面前摸她啂房的那个德国技师的嬉⽪笑脸，瞬间便成了龇牙咧嘴的鬼模样。他努力地想把枣木子再次举来起砸眼前这个摸子啂的洋鬼，但双臂又酸又⿇，枣木子失手脫落。适才那致命的一击，经已耗尽了他的力量。但是他看到，在己自的⾝后，经已举起了树林般的器械，有扁担，有锄头，有铁锹，有扫帚，更多是的攥紧了的拳头。喊打的音声震耳聋。那些帮闲的铁路小工和二鬼子们，架起那个吓呆了的德国技师，冲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把那个受了沉重打击的德国技师扔在了人堆里。孙丙呆了片刻，低下头，用软弱无力的手，把庒在
子背上、还在古怪地颤抖着的德国技师的⾝体掀到一边。德国技师揷在子裆里的双臂，佛仿大树的子，漫长得有没尽头。他看到子背上，沾満了德国技师的鲜⾎。他恶心极了，真想呕吐。他只想呕吐，至甚顾不上把趴在地上的子拉来起。是子己自爬了来起。她凌的头发下，那张瘦削的脸上，沾満了泥土、泪⽔和⾎污，显得是那样地丑陋可怕。她哭叫着扑进他的怀里。他只想呕吐，连搂抱的她力量也有没了。子突然地从他的怀里脫出去，扑向还在地上嚎哭的两个孩子。他站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着看德国技师的菗搐不止的⾝体。五
面对着德国技师的死蛇一样的⾝体，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场大祸经已来到了眼前。但他的里心，却有个一理直气壮的音声在为己自辩护着：们他 戏调我的
子，他的手经已揷进了我子的裆。们他还伤害了我的儿女。以所我才打了他。如果他的手揷进了你的子的裆，你能无动于衷吗？再说，我并有没想把他打死，是他的头太不结实。他感到己自义正词严，句句都占着情理。乡亲们都可以做证，那些铁路小工也可以做证。们你也可以问问另外那位德国技师，要只他还良心未昧，他也可以证明，是们他先戏调了我的子，欺负了我的孩子，我才情急之下用子打了他。尽管他感到情理在手，但他的腿双
是还感到酸软无力，嘴巴里又⼲又苦；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占満了头脑，驱之不散，挥之不去，使他丧失了复杂思维的能力。街上看热闹的群众，经已有相当多的，悄悄地溜走了。路边的摊贩，手忙脚地始开收拾东西，看样子也想及早地离开是非之地。大街两侧的店铺，大⽩着天，竟然关上了店门，挂出了盘点货物的木牌。灰⽩的街道，突然变得宽广了许多，遒劲的小北风，刮着枯叶和碎纸，在空旷的大街上滚动。几条⽑⾊肮脏的狗，躲在胡同里，汪汪地吠着。他恍惚得觉，己自一家，佛仿置⾝于个一舞台的央中，许多人都在看们他的戏。从周围店铺的门
里，从临街人家的窗眼里，以及从许多暗的地方，
出了一道道窥测的光线。子搂着两个孩子，在寒风中哆嗦。她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着看他，在正乞求着他的宽恕和原谅。两个孩子，把脑袋扎到⺟亲的⾐襟里，宛如两个吓破了苦胆顾头不顾腚的小鸟。他的心，佛仿让人用钝刀子割着，痛苦无比。他的眼窝子发热，鼻子发酸，一股悲壮的情绪，油然地生出来。他踢了那个菗搐着的德国技师一脚，骂道："你他妈的就躺在这里装死吧！"他扬起头，对着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睛，⾼声道，"今天的事，乡亲们都看到了，如果官府追查下来，请老少爷们说句公道话，俺这边有礼了。"他双手抱拳，在街央中转了一圈，又说，"人是俺打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各位⾼邻！"他抱起两个孩子，让
子牵着己自的⾐角，一步步往家走去。冷风吹过，他感到脊背冰凉，被汗⽔塌
的夹袄，如同铁甲，擦摩着⽪肤。六
第二天，他是还一大早就开了店门，拿着抹布，擦拭着店堂里的巢椅。小伙计石头，还在后边努力地拉着风箱烧⽔。四把被烧开了的大铜壶，在炉子上吱吱地尖叫。但太
东南晌了，还有没
个一茶客登门。店前的大街上，冷冷清清，连个一人影子也有没，有只一阵阵的冷风，携带着枯枝败叶吹去过。子一手抱着个一孩子，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那两只黑⽩分明的大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安的光芒。他摸摸孩子的头，轻松地笑着说："回屋去歇着吧，有没事的，没事，是们他
戏调良家妇女，砍头也该砍们他的头！"他道知 己自是故作镇静，为因他看到己自捏着抹布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来后，他
着子回到后院，己自坐在店堂里，手拍着桌子，放开喉咙，唱起了猫腔："望家乡去路遥遥，想
子将谁依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哦呵她，她在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內热油熬…"一曲唱罢，就如开了闸的河⽔，积攒了半生的戏文，滔滔滚滚而出。他越唱越悲壮，越唱越苍凉，一行行热泪流到斑斑秃秃的下巴上。
那一天，全马桑镇的人们，都在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歌唱。
在歌唱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天，傍晚时分，⾎红的夕
照耀着河堤上的柳树林子，成群结队的⿇雀在一棵蓬松的柳树冠上齐声噪叫，佛仿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关上了店门，手持着那枣木子坐在窗前等待着。他撕破窗纸，监视着街上的动静。小伙计石头给他端来了一碗小米⼲饭，他吃了一口，喉咙就哽住了，一阵大咳，米粒如铁沙子一样从鼻孔里噴出来。他对石头说："孩子，师傅惹下了大祸，德国人迟早要来报复，趁着们他还没来，你赶快逃走吧！"
"师傅，我不走，我帮您打！"石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弹弓，说，"我打弹弓特别有准头！"
他有没再劝石头。他的嗓子经已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到
口痛疼难挨，就如当年学戏倒仓时的感觉。但他的手脚还在抖着，里心还在昑唱着那些一波三折的戏文。当一钩新月低低地挂上柳梢时，他听到从西边的石板街上，响起了一串蹄声。他猛地跳来起，发烧的手攥紧
子，时刻准备着反抗。他看到，在微弱的星月照耀下，一匹黑⾊的大骡子，颠颠蹦蹦地跑了过来。骡子上的人一⾝黑⾐，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面貌。那人在茶馆门前滚鞍下骡，然后就敲响了店门。
他手持大
，屏住呼昅，躲在门后。敲门声不重，但常非急促。
他哑着嗓子问：
"谁？"
"我！"
他下一子就听出了女儿的音声，急忙拉开门，黑⾊的眉娘一闪而进，马上就说：
"爹，什么都别说了，快跑！"
"我为什么要跑？"他怒气冲冲说地，"是们他首先戏调良家妇女——"
女儿打断他的话，道：
"爹，你闯了大祸了，德国人的电报，经已拍到了京北、济南，袁世凯拍来电报，让钱大老爷连夜来抓你，捕快们的马队，经已离这里不远了！"
"有还 有没天理公道——"
他还想争辩，女儿恼怒说地：
"火烧眉⽑了，你还说这些废话！要想活，就躲出去，想不活，就等着们他来吧！"
"我跑了，们她 么怎办？"
"们他来了，"女儿侧耳听着，远处果然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爹，是走是还留，你己自拿主意吧！"她侧⾝闪出屋子，但又立即探回半截⾝子，说，"你跑，让小桃红装疯！"
他看到女儿的⾝体一纵，轻捷地跃上骡背，⾝体前伏，佛仿与骡子融为一体。骡子噴着响鼻朝前跑去。骡臋上星光闪烁，刹那间融⼊黑暗，一溜蹄声向东去了。
他急忙关门回⾝，看到
子经已披散了头发，脸上也涂了一层煤灰，上⾐裂开，露出一片雪脯，站在了己自面前。她严肃说地："听眉娘的话，快跑！"
他望着在昏暗中闪闪发光的
子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情。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他才感觉到这个外貌柔弱的女人是如此的勇敢和机智。他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子。子用力推开他，说："快跑，他爹，不要管们我！"
他蹿出了店门，沿着平时挑⽔走
了的那条小路，爬上了马桑河大堤。他隐⾝在一棵大柳树的后边，居⾼临下地注视着宁静的村镇、灰⾊的道路和自家的房屋。他清楚地听到了宝儿和云儿的哭泣声，心痛如割。那钩蛾眉新月低低地悬在西天的边上，显得格外的媚妩。广大的天幕上缀満繁星，星光璀璨，宛若宝石。镇子上漆黑一片，有没一户人家点灯。他道知，人们都没⼊睡，都在静静地听着街上的动静，乎似沉在黑暗中就能弥祸消灾一样。马蹄声由远而近，镇上的狗咬成了一片。黑黢黢的马队拥拥挤挤地过来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匹马，只听到石头街上蹄声一片，只看到马脚上的蹄铁与街上的石头相碰，溅起一串串大巨的暗红⾊火星。马队拥到了他家的店门前，
纷纷地转了几圈停住了。他看到模模糊糊的捕快从模模糊糊的马背上模模糊糊地跳下来。捕快们吵吵闹闹，像好是要故意地暴露目标一样。吵了一阵，们他才点燃了几随⾝带来的火把。火光照亮了黑暗的街道和房屋，也照亮了河堤上的柳树。他将⾝体紧缩来起躲到树后。树上的宿鸟被惊动，扑扑棱棱地飞来起。他回头望了一眼⾝后的河⽔，做好了跳⽔逃命的准备。但捕快们本就没留意树上的乌，更没人想到要到河堤上巡逻一番。这时他看清了，一共有九匹马。马们⽑⾊斑驳，有⽩有黑，有红有⻩。是都些本地出产的土种马，模样不俊，膘不肥，体不壮，鬃⽑凌
，鞍具破旧。有两匹马本就有没鞍具，只在马上搭了一条⿇袋。在火把的照耀下，马的头显得又大又笨，马的眼显得又明又亮。捕快们举着火把，特意地照看了店门上方悬挂的匾牌，然后便不紧不慢地敲门。没人来开门。
捕快们砸门。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捕快，
本就没想抓他，如果真要抓，们他就不会样这子磨蹭，们他也不会样这耐着子敲门。们他当中不乏墙翻越屋的⾼手。他的心中，生出了许多的对捕快们的好感。当然他更明⽩，捕快的背后，是钱大老爷，而钱大老爷的背后，是己自的女儿眉娘。店门终于被砸开了，捕快们举着火把，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他随即听到了
子装疯卖傻的哭声和笑声，有还两个孩子惊恐万端的哭声。捕快们腾折了一阵，打着火把出来，的有嘴里嘟哝着什么，的有连连打着哈欠。们他在店前磨蹭一阵，便吆二喝三地上马走了。马蹄声和火光穿街而过，镇子里恢复了宁静。他正要下堤回家，就看到，镇子里的千家灯火，如同接到了个一统一的命令似的，一齐亮了。停了片刻，大街上便出现了几十盏灯笼，汇集成一条灯火的长蛇，飞快地朝他家的方向移动。他的双眼里，流出来滚烫的泪⽔。
七
遵照着有经验的老人的指示，在后以的几天里，他⽩天是还躲了出去，到了夜晚人脚定安之后再悄悄地溜回来。⽩天他躲到马桑河对岸那一大片柳树林子里。那里边有十几栋乡民们烤烟用的小土屋子。他⽩天在那些小土屋里觉睡，到了晚上，就过河回家。第二天早晨，用包袱包着煎饼，用葫芦头提着⽔，再回到土屋里去。
紧靠着他蔵⾝土屋的那几棵大柳树上，有十几个喜鹊的巢⽳。他躺在土炕上，吃了睡，睡了吃。起初他还不敢出屋，渐渐地就丧失了警惕。他溜到树下，仰着脸看喜鹊吵架。个一放羊的⾝材⾼大的青年与他成了朋友。青年名字叫木犊，常非的憨厚，心眼子有点不够用。他把己自的煎饼送给木犊吃，并且对他说了己自就是那个打死德国铁路技师的孙丙。
二月初七⽇，也就是打死德国技师的第五天中午。他吃了几张煎饼，喝了一碗凉⽔，躺在土炕上，听着外边喜鹊的喳喳声和啄木鸟钻树洞的笃笃声，
糊糊，似睡非睡。突然从河对岸传来一声特别尖锐的
响。是这他平生第次一听到后膛快的音声，与土土炮的音声大不一样。他的里心一惊，道知大事不好了。他从炕上跳来起，抄起枣木子，把⾝体影在破旧的门板后边，等待着他的敌人。随即又是几声尖锐的响。声是还从河对岸传过来。他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便溜出门，弓着，翻过几道颓败的土墙，窜进了柳树林子。他听到马桑镇上，老婆哭，孩子叫，马嘶、驴鸣。狗汪汪，杂的叫声连成一片。看不到对岸的情景，他急中生智，将枣木子别在带上，爬上了最⾼的一棵大树。喜鹊们看到⼊侵者，结成群体向他发起烈猛的进攻。他抡圆子，次一又次一地将它们轰退。他站在个一
大巨的喜鹊巢旁边，手扶着树杈子向对岸张望，镇上的情景，历历地摆在眼前。他看到，⾜有五十匹⾼大的洋马，散
在他家店前那片空地上。一群⾐衫灿烂的洋兵，都戴着饰有鸟⽑的圆筒帽子，端着上有刺的瓦蓝⾊的快，对着他家的门窗啪啪地击。口里噴出一簇簇⽩烟，如团团旋转的雏菊，久久不飘散。洋兵们⾝上的⻩铜纽扣和筒上的雪亮刺刀，在光下散出耀眼的光芒。在洋兵的背后，还站着一些头戴红缨子凉帽、前后背补有圆形⽩布的清兵。他一阵目眩，里手的枣木子脫落，碰撞着树杈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幸亏他的只一手牢牢地抓住了树枝，才有没栽倒树下。他心急如焚，道知大祸真正地降临了。但他的心中是还残存着一线希望，这希望就是：
子发挥演过多年戏的特长，特别优秀地装疯卖傻，而那些德国兵也如钱大老爷派来的捕快一样，腾折一阵，然后就无功而返。也就是这一刻，他下定决心，如果能逃过这一劫，马上就带着子儿女远走他乡。最怕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他看到，两个德国兵架着
子的胳膊往河堤上拖。子尖利地喊叫着，腿双拖拉着地面。两个孩子，被个一⾝材⾼大的德国兵一手个一，倒提着腿儿，佛仿提着鸭，拎到了河堤上。小石头从个一德国兵里手挣脫，像好还咬了德国兵一口。然后他看到石头的小小的乌黑的⾝子在河堤上倒退着，倒退着，一直倒退到站在他的背后的德国人的口前面，刺刀在
下一闪烁，他的⾝体就被戳穿了。那孩子乎似叫了一声，乎似什么音声也没出发，就像个一黑⾊的小球，滚到河堤下面去了。孙丙贴在树上，只看到河堤上一片⾎光，灼暗了他的眼睛。德国兵都退到了河堤上，的有单腿跪着，的有站着，托着
，瞄着镇子里的人。们他的法都很准，一声响，几乎就有个一人，在大街上或是在院子里，前仆或是后仰。清兵们举着火把，把他家的房子点燃了。先是黑烟如树，直冲云天，会一儿就升起了金⻩⾊的大火。火苗子啵啵地响着，宛如鞭炮齐鸣、风突然地大来起，火和烟都东倒西歪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和着浓厚的烟尘，飘到了他的面前。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德国兵把他的
子推来搡去，在推来搡去的过程中撕破了的她⾐裳，后最使她一丝挂不…他的牙齿深深地啃进了树⽪，额头也在树⼲上碰破了。他的心像一颗火球，飞到了对岸，但他的⾝体如被绑在了树上，一动也动不了。德国人把子⽩花花的⾝体抬来起，前悠后着，然后一脫手——子宛若一条⽩⾊的大鱼，落进了马桑河里。河⽔无声地飞溅起一朵朵⽩花，一朵朵⽩花，无声无息地落下。后最，德国兵把他的云儿和宝儿用刺刀挑来起，也扔到河里去了。他的眼前一片⾎红，如被噩梦魔住，心中急如火烧，⾝体无法动弹。他竭尽全力挣扎着，终于，出发了一声吼叫，⾝体解放了，会动了。他努力地往前扑去，⾝体砸断了一些树杈子，沉重地落在了柳树下柔软的沙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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