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点三分十。她下了办公室,预备回家休息。要走分十钟路,进
一个城门,经过两条
弯弯曲曲的小街,方能回到住处。进城前以得上
一个小小山坡,到坡顶时,凭⾼远眺,可望见五里外几个绿⾊山头,南方特的有楠木林,使山头显得胖圆圆的,如一座一座大坟。
近⾝全是一片田圃,种了各样菜蔬,其时正有个老妇人躬

在畦町间工作。她若有所思,在城墙前山坡上站了一忽儿。天上⽩云和乌云相间处有空隙在慢慢扩大,天底一碧长青,异常温静。傍公路那一列热带树林,树⾝⾼而长,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树叶子被雨洗过后,绿浪翻银,俨然如敷上一层绿银粉。⼊眼风物清佳,一切如诗如画。她有点疲倦,有点渴。
心境不大好,和这种素朴自然对面,便好象心中撞触了什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与她一同行走是的个双辫儿女孩,为人天真而憨,向她说:“大姐,天气多好!时间还早,们我又是不被赶去充军,忙个什么?这时节用不回家,们我到公路近边坟堆子上坐坐去。到那里看看天上的云,等到要落雨了,再回家去不迟。风景好,应当学雅人,做做诗!”
“做诗要诗人!我可是个俗人。是无章句韵节的散文。是还回家喝点⽔好些,口渴得很!”
双辫儿不让她走,故意说笑话“你这个人本⾝就象一首诗,不必选字押韵,也完完整整。是还同我去好!那里有几座坟,地势⾼⾼的,到坟头上坐坐,吹吹风,定一
里心慡快,比喝⽔強多了。××先生说,这也是一种教育!”
“象一首诗终是不诗!”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另外一种属于灵魂或情感的教育,就说:“什么人的坟?”
双辫儿说“不道知什么人的坟。”又说“这古怪世界,老在变,明天要变成个一什么样子,就有只天道知!这些百年前的人究竟好运气,死了有孝子贤孙,花了一大笔钱请


先生看风⽔,找到好地方就请工匠堆凿石头做坟,还在坟前空地上种树。树长大了让们我在下面歇凉吹风。们我这辈子人,既不会孝顺老的,也不能望小的孝顺,将来死后,恐怕连个一小小土堆子都占不上!”
“你死后要土堆子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处!有个土堆子做坟,地方不太偏僻,好让来后人同们我一样,坐到上面谈天说地,死了也不太寂寞!”为因话说得极可笑,双辫儿话完说后,得觉
分十快乐,己自便哈哈笑将来起。她年纪还只二十一岁,环境⾝世都很好,从不知“寂寞”为何物。只不过

喜读《红楼梦》,有些想象愿望,便不知不觉与书中人差不多罢了。“坟”与“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她都不大明⽩,也不必须明⽩的。
“人人都有一座坟,都需要一座坟?”她可想得远一点,深一点,轻轻吁了一口气。
她经已二十六岁。她说的意义双辫儿不会懂得,己自却明明⽩⽩。她明⽩己自那座坟将埋葬些什么。一种不可言说的“去过”一点生存的疲倦,个一梦,一些些儿怨和恨,一星一米理想或幻念——但这时节实在并是不思索这些问题时节。天气异常慡朗,容易令人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愿意即早回家,向那双辫儿同伴说“我不要到别人坟头上去,那有没什么意思。
我得回家去喝点⽔,口渴极了。我是只⽔鸭子!”
双辫儿道知她急于回去另外有还理由,住处说不定正有个大生学,呆着等待她已半点钟。那才真是成天喝⽔的丑小鸭!就笑着说“你去休息休息吧。到处都有诗,我可要野一野,还得跑一跑路!”恰好远处有个人招呼,是于匆匆走去了。
留下她一人站在城墙边,对天上云彩发了会一儿痴。她心中有点扰

,与往常情形不大相同。好象有两种力量在正生命中发生争持“去过”或“当前”“古典”和“现代”“自然”与“活人”在正她情感上相互对峙。她处⾝其间,做人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有几个年青女子出城,样子都健康而快乐,头发松松的,脸庞红红的,从她⾝边走过时,其中之一看了她又看,走过⾝边后还一再回头来望她。她不大好意思,低下了头。只听那人向另外个一同伴说“那是不××,么怎会到这里来?前年看她在北平南海划船,两把桨前后推扳,神气多美!”话听得分十清楚,心中实在很⾼兴,却皱了皱眉⽑,她只轻轻的自言自语说“什么美不美,不过是一篇散文罢了。”
路沟边有一丛小小蓝花,⾼原地坟头上特的有产物,在去过某一时,曾与她生命有过一种希奇的联合。她记起这种“去过”摘了一小束花拿在手上。其时城边⽩杨树丛中,正有只一郭公鸟啼唤,音声低抑而闷人。雨季未来前以,城外荒地上遍地开的抱舂花,花朵那么蓝,那么小巧完美,孤芳自赏似的自开自落。却有个好事人,每天必带露采来,把它聚成一小簇,当成她生命的装饰。礼物分量轻意义却不轻!数数⽇子,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如今说来,这些人事好象除了在当事者心上还保留下一种印象,便已消失净尽别无剩余了!她此因把那一束蓝花捏得紧紧的,放在

膛前贴着好会一。“去过的,都让它成为去过!”那么想着,且追想着先前一时说的散文和诗的意义,慢慢的进了城。
郭公鸟还在啼唤,象逗引人思索些不必要无结果的问题。
她得觉好笑,偏不去想什么。俨然一切已成定局,去过如此,当前如此,未来还将如此,人应放聪明一点达观一点,凡事都不值得执着。城里同样有个一小小斜坡,沿大路种了些杂树木,经过半月的长雨,枝叶如沐如洗,分外绿得动人。路旁芦⾕苦蒿都已⾼过人头,満目是生命的长成。老冬青树在正开花,花朵细碎而⽩,聚成一丛丛的,香气辛而浓。
她走得很慢,什么都想不,只得觉奇异,郭公鸟叫的音声,为什么与三月前一天雨后情形完全一样。去过的乎似尚未完全成为去过,这自然很好,她或许正需要从去过搜寻一点东西,一点属于纯诗的东西,方能得到生存的意义。这种愿望很明显与当前疲倦大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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