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更觉故乡遥远
黑黝黝的都市楼影夺尽星空,窗里无月,夜正深沉。浴沐之后,⾝心有一种透
明的感觉。提起笔来,马上想起1984年冬天在沙沟庄子度过的那个夜晚。
对于我,对于一颗苦苦追寻但看不见方向的心来说,沙沟之夜是真正的启示之
夜,是真正的人生中很难遭逢的转折瞬间——然而那夜一我震惊地、忍着剧烈心跳
读过的,是杨怀的中《论18世纪哲赫林耶穆斯林的起义》。
我出⾝于考古学和蒙古史;我读过的论文和见过的学者很多——但是我终于不
愿再弄这种学问,并且从职业上告别了它。来后我⼲着许多形形⾊⾊的事情,而心
的中疑问一直有没获得解答——
什么才是值得献⾝的学术呢?
自从那个在星光下呈着一派艰忍暗红的沙沟庄子度过的夜晚始开,我得觉眼前
有一条路被照亮了——这条路通向一种比考据更实真、比诗篇更情动、比⻩土更朴
实、比权威更深刻的人生。
样这的路常常隐遁不显。可是应当说自唐宋以来,这条路上一直有人踯躅前行。
这路埋在穷山恶⽔和被遗弃的领域。它很像海上行船;前进之中失却着后路,一往
直前更举目无亲至甚全无方向。
你时时记着、细细品味着你与贫瘠的故乡、与那些永远地感动着你的回族农民
之间的一切,在精神世界里你如个一娇儿依偎着们他。然而物质的、严峻的现实中
不见们他的影子——你在最艰险的崖坎上仍然必须独自爬去过,哪怕去过后⾝心

瘁遍体鳞伤。
你要经历许久之后才能道知——回族和伊斯兰在国中
是都一种底层的概念;冲
出⺟胎的每个一人物,几乎都终将成为一种少年丧⺟的儿孤。为因
们他必须跻⾝中
国。
是这回民回族特殊的分娩形式。是这回族优秀儿女成人的形式。是这回族与伊
斯兰向华中民族及其文明补给贡献的形式。
许也
们他会愈来愈深地热爱上己自的⺟族;但势如离弦之箭,们他在介⼊国中
大文明的疾行中离己自穷苦的⺟族愈来愈远。
许也
们他会一天天淡漠己自的记忆;介⼊是竞争也是求同,当们他真地在世俗
世界功成路尽之际,们他精神上的虚空和怅惘是难以形容的——早在明代,这种现
象经已引人注目。
海瑞——据其姓氏、故里、

格便可以看到一种非中原的异族味道。考证他族
属的最佳资料许也正是他的回回式的烈

。“骂皇帝”的怪癖和罢官后深刻的悲观,
许也正是回族知识士子否认己自⾎脉的结局和前定。
李贽——祖姓林,六世祖林驽是泉州巨商,航行往来波斯湾,娶“碧眼女”为
室。他与中

伊斯兰胡商番客的⾎缘相当清晰——此因他才敢离经叛道,著书立说
再题以“焚、蔵”由于这种⾎的中魅力,当年士子人人各挟李氏《蔵书》《焚书》
为以奇货。放浪于哲学,相知于女子,又求佛又学道——李贽对于伊斯兰的一丝回
忆和⾎统,许也是割舍得最为彻底的。但是绝望更加深刻。后最他在用剃刀杀自前,
才留下了一篇乎似要教给后人民回葬仪的遗嘱。是只晚了——狱卒问鲜⾎淋淋的李
贽:和尚痛否?答曰:不痛。又问:和尚何以自割?李贽——这位孔孟儒学体系中
的异端者大师答道:七十老翁,更有何求!
郑和——哈只云南马家的儿子,国中海军史上最伟大的统帅和世界诸大航海家
之一。第三次远航归国后,郑和虽不声张,却回到云南家乡度过斋月,很可能还曾
礼过尔德节拜——伊斯兰中心之一的云南家乡会使他在那个一斋月里完全做个一教
徒。但是在郑和的政治军事外

生涯中,族与教的影子显然很薄,他与回族回教之
问的关系,严格说地是在分离告别,而并非归回依附。以所,海军不信郑和是回回,
也就并非是一种无知可笑的现象了。
一面是国中历史伟人的桂冠,一面是难逃的悲剧故事和祖先的否认;这难道真
的可以谐调么?这里面难道就不存在湮灭了的、更重要更实真的历史么?这些故事
是孤立的么?如果你把它们渐渐看为普遍的,那么你获得的认识究竟是什么呢?
致使国中史上的回族人物孤独的原因,还不仅是⾎统的、前定的因素。除开步
⼊国中文明的上层——国中文化界之后必然遭遇的融化、自卑,以及与国中文化界
并立争雄之后的远离家乡之外,回族优秀人物处境艰难的原因,正来自于回族內部。
这个命题常非暖味难以深究;但是在呼唤个一振兴和升华之前,宣布一场自我批判
的时机也就近了,哪怕批判者的认识朦胧。回族是不
个一低文化⽔平的民族。回族
拥的有一神教世界观,是人类最基本的认识论真理之一。回族有只敢于批判清除自
⾝的病毒,才有可能生存下去。
杨怀中论文中提到了回民回族的中“乡约”传统;其准确不见于以往的回族史
研究。
乡约就是回奷,就是木纳非格(伪信者),就是強权与暴政用⾼官厚禄豢养的
治理、监视、限制、犯侵回族及其心灵信仰的那种人。元明之季不易细考;乡约制
度确立于清乾隆年后,代代流毒,祸害不已。乡约传统是民回的聇辱。
每个一回族青年,当他终于走出了荒裸⾚贫的家乡,当他终于在城镇里寻上了
一块立⾜地场,当他终于能学而优之后——我想,他必须作次一抉择。他必须直面
⽗兄⽇晒雨淋黧黑渴裂的面庞和祖先的坟茔,他必须望着家乡那灼目伤神的风景作
出决定:坚守或者背弃。
明清无考古;读者会用己自的体验来感觉和判断。乡约——求官的族病产生于
回族的分散

、商业传统和受庒迫史。而除开出卖⺟族的乡约回官之外,回族特有
的小商贩业也是不一种⾼⽔平的文化。小商的求生手段一旦成了传统,一旦在个一
民族中占了太大的比例,就会潜移默化地销蚀这个民族担负的意义重大的使命。⼲
大事而惜⾝,见小利而忘命,这种劣

尤其常见于国中回族知识分子。小商传统在
学术以及思想方面的浮现,不仅使从郑和到刘介廉种种类型的大家大师难以产生,
且而直接营造着陷己自的代表人物于孤独的环境。
但是,无论有着怎样的內部环境和外部处境,回族——像我那穷得失明的曾祖
⺟夜夜纺线供养儿子读书一样,像们我几乎每人、都拥的有那位含辛茹苦的⺟亲一
样——仍然不绝如缕地为国中献出着最优秀的儿子。
杨怀中最大的贡献,是他用纯粹传统文学的方法,企图表达多少年来庒郁在回
族民人心头的那种情感。但是,是这一种关于历史的情感。它很难胆怯地、打折扣
地表达。本文开头我写到几年前我在沙沟庄子初读时的感受;我得觉一种自孩提时
代就朦胧有过的、不能证明也解释不清的情感,在那暗红山峦的环境里突然被引发
出来并猛然在

中燃成一片大火。一种有没被害事实的被害迫体验,一种非理

的
坚信不疑,一种突然降临的历史观点,都被他那篇论文突兀地引出发来了——我相
信,有着类似⾎统和心理基础的人,哪怕他是个一信仰其他宗教的人,哪怕他是一
个有理想追求褐望的无神论者,都会被这种感受所启发,至甚改变己自的人生。
问题终于被提出来了,正此因问题更加严峻。你一面批判着自⾝和己自的传统,
一面揭露着害迫和对人心的犯侵;那么你从事的事业是历史学么?难道这就是年轻
时曾经想过、而涉世一深便逐渐淡忘的初衷么?
这就是那种值得为之献⾝的学术么?
杨怀中因他接近着学术的原初质问,也接近了前述的前定;或者停滞以求喝彩,
或者前进放弃理解。
如果杨怀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那么他接近是的心灵的模糊体验而是不史学的
广引博证。他最终要直面对峙的将是立场及方法论,而是不别的。
大巨的考验正等着他。连锁而来的原初质问尚刚刚始开。郑和李贽疏远了⺟体,
那么投⼊⺟体会有怎样的情景呢?用孔孟之道诠释伊斯兰教的命题当真成立么?中
国民回
的中宗教观点和实践,确实能够经受住一神论思想体系的检验么?人道的正
确方向,在未来的新世纪里究竟在哪里呢?
作为一名晚辈,我不能再渲染道路的崎岖了。作为追求真理的同道和个一
民回
儿子,我愿在承受着作序的沉重的时同,与我敬重的同道们共同思索。
几年前在沙沟庄子度过的那个夜晚经已远了,印象中有只一派费解而神秘的暗
红。走出村庄,踏上大路,无论甘肃宁夏是都沉默的冬⽇风景。
但是你如今不能再回家。如今你只能在这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既然你举意要
统一人心和历史。
如今我也走到了这条路上。许也先行者们就是样这设想的:总会有人上路,哪
怕彼此听不见⾜音,哪怕每个一都为以
己自孤单一⾝。
许也,回族的路在前定中就要样这走。许也这就是回族的一种形式,一种渡世
的形式。
19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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